叶婉的病情?,并不像叶繁星期望的那样,渐渐好转,反而越发的严重。
她就像是那最为华美的布帛,被人精心养护一阵,舍不得用又压在了箱底,渐渐被遗忘,最后布帛的款式旧了,料子也不新了,等想起来,布帛早已风化,一扯,也就破了。
一直都是骄傲端庄的她,如今躺在床上,干瘪瘦弱,满脸蜡黄苍老不堪,没了从前一丝模样。
那宽大的楠木架子床,精致的雨花锦被面绣着团龙祥云的纹案,盖在她身上,压根就没有起伏。
她常年拧眉,心?思重?如海,叶繁星与她不亲,难以深谈,到了如今,听着叶婉像是将死之人一般,字字句句都是善言善语,叶繁星只觉惶恐无依。
“娘,您别说了,娘,您好好养身子,等您好了,咱们就出玉京,再也不回这伤心之地,咱们去南边,找个清净的地方,盖上一个大宅院,好好的过日子,我还会娶个好媳妇,给您生几个孙子孙女,到时候,一家人享天伦之乐……”
叶婉没有一丝血色的唇,向上翘了翘,她只觉自己像是那没了油的灯,如今只剩一点灯芯在烧,等烧完了,她也就油尽灯枯。
“怀仁,”这些日子,她总是叫他怀仁,没有再叫过繁星,繁星这个名字,还是周季深取的,她如今到了这地步,已经不屑了,自然也不愿再叫。
“怀仁,你喜欢谁,便娶了谁吧,娘不会拦着你了。”叶婉声音轻的像是一阵烟,眼中是真真正正的慈和,看着叶繁星的面上带着了然的笑。
叶繁星握着她的手,不住的点头:“好,好,娘,您快好起来,我马上就成亲,好不好……”
说来,其实很奇怪,叶繁星总以为,他?离了叶婉,是万万不会伤心的,毕竟这个最亲近的人,伤他是最深的。
譬如那时候,他?不愿去国公府,她却毫不犹豫将小小的他?塞进了周季深手中,丝毫不考虑,那么小的孩子,离了母亲会如何成活,任由他在国公府察言观色度日。
到了后来,他?们娘俩在一处了,她也从不关心他?,即便他?被打的鼻青脸肿,叶婉也只是替他擦擦便罢,连多余的一句关心都不曾。
直到后来,他?渐渐有了起色,母子俩才多了些话。
他?不是留恋她的,也不曾真心?爱过她,他?只是想报答,自己曾从她肚子里出来的恩情,可看她如今模样,他?心?头控制不住的酸涩,他?的心?很痛。
像是那时候看着周玄宁出嫁,回门,生?子,他?偷偷的瞧着,心?口难过的像是滴血。
这就是血脉么?叶繁星从未感受过真正的亲情,幼时进了国公府,国公夫人对他?的疼爱,更趋近于怜悯,小小的、敏感的他?是能察觉到的。
“怀仁,我,我想见见她。”叶婉悠悠荡荡的嗓子,轻飘飘如烟,却又重如泰山。
她本以为自己最想见的是周季深,这半世的纠葛,她以为是她这辈子最为珍贵的东西,可到了现在,那些情?情?爱爱仿若烟云,此刻脑中回荡的,却是另一张脸。
叶繁星将脸埋在叶婉的掌中,他?未曾流泪,只是红着眼,好半晌才抬头。
“好,娘,我去将她带来。”明明并未说谁,俩人却都能明白。
*
阿年听说叶婉近些日子不好,便也时时往叶家去,此时正好碰到叶繁星急急忙忙出府。
“叶大哥,这么急,是怎么了?”
“阿年,你帮我在这照看着,我去去就回,如果我很久没有回来,若是我母亲有事?,你就派人去国公府找我。”
“叶大哥你放心去,我定能守好。”阿年二话不说应下了,并没有问是何缘由。
她如今和叶繁星的婚约算是人尽皆知了,她也没有料错,玉京城中,关于国公府和叶婉的流言,再次翻腾了起来。
八卦轶事?总是有许多人爱的,不管是贩夫走卒、后宅妇孺,还是朝堂百官,即便表面大家都能维持,可私下里,总是要多嘴几句。
周玄清上值的时候,总能听见几句,只是他一进去,那些声音便也消失了。
卿风也不许大家说,明明风气都是他带进来的,现在又是他反对。
见其中一人再次神秘兮兮的:“你们猜,这次我看到谁为情所困,在大雨里淋了个透心凉?”
周玄清坐在一边,手里的书攥出了印子,不想一边的卿风反应也颇大,双目炯炯的看着那人。
那人见无人搭理,便笑嘻嘻的道?:“我看到白敏大学士的爱子,在雨里浇了个透心凉,可惜那姑娘,还是没有回头。”
大家这次不像上次般‘切’了一声,都是一拥而上,议论纷纷,周玄清却松了口气,卿风也收回了目光。
两人目光不期而遇,都有些尴尬。
下值的时候,卿风忸怩捏捏的,在周玄清面前欲言又止:“清哥,咱们去喝一杯吧。”
本以为周玄清会拒绝,谁料周玄清嗓音温和:“好。”竟是答应了。
卿风有些惊讶,以为自己听错了,周玄清却第一次勾过他?的脖子:“走吧,都说你是冤大头,可我一次都没有体会过,好歹,这次我带着你撰了本书,你娘又给了不少奖励吧?”
卿风闻言连连摆手,眼睛瞪的老大:“不行不行,如今我没钱了,许久都不做冤大头了。”
周玄清心?中诧异,像是想起了什么,笑着摇头:“走吧,我请你。”
“真的?”卿风笑嘻嘻的跟上,两人许久不曾亲近,此刻倒是前嫌尽弃,“清哥,你不会真的要跟鸳宁郡主定亲吧?那阿年怎么办呢?”
不等周玄清答话,便自顾自的说道:“你是不知道,你去南边的时候,阿年赎身了,过的一点都不好,四处打听她的婢女,哎,那时候阿年四处碰壁,一个小姑娘,可不容易了……”
周玄清听的心?口一紧,那时急着赶路,都没有与她嘱咐一声,任由她像个无头苍蝇四处乱窜,此刻从他?人口中说出来,他?越发的后悔……
两人到了酒楼,卿风喝了两杯,话就开始多了起来:“清哥,我,我上次不是跟你说,有人喜欢我么?”
周玄清当然记得,他?当时觉得卿风指定是脑子有问题,没想到还有后续。
“本来,我觉得很正常,毕竟我也算是玉京城的青年才俊,可现在,我发现,我也有点喜欢她了,清哥,你说我怎么办?”卿风满眼迷茫,酒杯在手里转来转去。
周玄清淡淡瞥了他?一眼,看着卿风双眼懵懂,圆脸上好像又多了些肉,冒傻气的样子叫人想发笑,他?此刻对玉京的青年才俊人选很是好奇。
“既是喜欢,便去姑娘家提亲吧。”周玄清也饮了一杯,他?才初初想定那些事?,明白卿风心?里如何挣扎,此刻倒也能和卿风聊上几句。
卿风却更苦恼了,放下酒杯,抱着酒壶粗狂的灌了两口:“可是不行啊,她好像喜欢上别人了,她就要和别人定亲了。”
又将酒壶放下,巴掌狠狠的拍在了桌上,面色恶狠狠的,不过他?生?就一张嫩娃娃脸,实在狠不起来:“清哥,你说她是不是移情?别恋的太快了,明明,好像是喜欢我的,却又要和别人定亲……”
“那就,夺回来。”周玄清声音似玉石交戈般铿锵,手中的酒杯被攥的紧紧的,指尖都泛了白。
卿风像事有些惊讶,转头呆呆的看着他?,结结巴巴的道?:“清哥,你,你刚刚说什么?”
周玄清瞧着他?迷茫又震惊的神色,抬手拍了拍他?的肩,唇角微微上翘,言语十分用力。
“卿风,若是真的喜欢,那就夺回来,若她身份不高,便是做个妾,也不要让给别人,留在你身边,也不会让你遗憾,也不会生?出波折。”
卿风的眼神越发震惊了,看着周玄清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,说话越发结巴:“清哥,你,你这是?这是怎么了?”
周玄清却神色一变,恢复了往日冷淡如常,卿风总觉得自己是喝多了酒,看花眼了。
这边喝完了酒,周玄清也有些微醺,德喜架了马车过来,准备回国公府。
残阳如血,国公府的景致从来不变,枝叶繁茂,满目苍绿。
叶繁星忍下了诸多白眼,还有冷言冷语,终于是进了府。
如今府里没了周玄宁,叶繁星都不知道该去找谁,先是打听长宁院,可今日周玄清下值会友,并未归来。
叶繁星不想多耽搁,径直往寿安院去,内院其实他?也能进,往常周玄宁不会拦他。
可如今就不同了,内院守门的婆子,死活不让他进去,坚持要去通禀,可寿安院路程不近,叶繁星等不得。
他?来的匆忙,身上连个银袋子都没拿。
“婆婆,让我见见婶婶,我有急事。”叶繁星无奈将身上摸了个遍,终于在袖口里摸出个玛瑙扳指。
婆子接过扳指,还很是不屑的瞧着叶繁星:“哼,若是夫人不见你,你可不能说是我放你进去的。”
叶繁星拱手作揖,连忙应声:“是是是,婆婆放心。”做低伏小不是难事,难的是自己来这的目的,这么多年,叶繁星早就习惯了这群下人的白眼,他?心?里对国公府有亏欠,此刻也发作不得。
一路穿角门,过垂花门,在走过两道抄手游廊,便到了寿安院。
院子里绿草丰美,多少年了,叶繁星再未来过这寿安院,此刻旧景重现,一时冲的眼睛发酸,鼻头微堵。
曾经,他?也在这渡过一段十分欢乐的日子。
到了日暮时分,洒扫的丫头都已经撤下了,就留了个小丫头守着院门,小丫头应是没见过叶繁星,抬手便拦:“怎的进了外男不通禀一声?若是夫人怪罪可怎么好?”
叶繁星苦笑,果然那守门的婆子是糊弄他?。
“好姐姐,麻烦进去通禀一声,繁星求见婶婶。”
他?人生的俊俏,此刻不再吊儿郎当,满身华衣锦服,说话知礼守节,看起来倒也不像是坏人,丫头间的消息都是口耳相传,三公子叶繁星虽不让议论,却也是大家都知晓的。
小丫头沉吟了半晌,正不知如何处理,就见徐嬷嬷过来了。
叶繁星心?头暗叫一声糟糕,这徐嬷嬷比国公夫人更加厌恶他,幼时便不喜他?,出了那件事?后,更是在国公夫人耳边吹风,引得国公夫人越发讨厌叶繁星。
再加上她的侄女锦纹也是个势力的,平时不少编排他?,此刻哪里会让他见国公夫人。
果然,徐嬷嬷一见叶繁星,就满眼的厌恶,连话都不想说,当做没看见径直从叶繁星面前走了过去。
“嬷嬷,嬷嬷,繁星有事?求见婶婶,麻烦嬷嬷通传一声。”叶繁星面色焦急,朝徐嬷嬷温声讨好。
徐嬷嬷目不斜视,叶繁星心?头担忧家里的叶婉,一时情急,不由喊了起来:“婶婶,繁星求见,婶婶,繁星有要事?找您,求您见见繁星吧。”
若是其他地方,叶繁星闯便闯了,可这里是国公府,更是他心?内无可替代之处,他?无法作出妄为之事?。
院中喧哗,会惊扰夫人,徐嬷嬷转过头,面色嫌恶:“你来做什么?守门的婆子是不是不想活了,竟然让你进来?”
叶繁星心?内焦急,守门的婆子将一干事情?推了干净,他?也懒得多说:“嬷嬷,是我偷偷溜进来的,您帮我向婶婶传一声,大恩大德我日后会好好报答您的。”
徐嬷嬷却‘啐’了一口:“三公子的报答我可不敢当,谁知道我的付出收回的是什么,三公子请回吧,夫人身子不好,正是要静养,你这般吵闹,莫不是要气死夫人。”
叶繁星脸色苍白,却并不后退,他?为叶婉做的不多,这件事了了,也算全了母子情?分。
只得咬牙凝声道:“嬷嬷,您帮我通传一声,无论婶婶如何,繁星绝不多言。”
徐嬷嬷嗤笑一声,扭身走了。
叶繁星直等到残阳消散,寒风乍起,也未见寿安院有一丝动静,心?头的血渐渐冷了。
静默半晌,终于是回转身,又最后看了一眼,眼中闪过回忆、依恋,勾唇苦笑,须臾走远了。
周玄清回来后,云央给他?收拾东西,顺道嘀咕了一句:“世子,三公子来找过您,说有要紧事。”
叶繁星找他?周玄清心?头一紧,莫不是阿年的事??
“他?可是说了何事??”
云央摇头,又叹了口气:“三公子其实真的很可怜,他?人很好的,阿年前天还跟我说,三公子的母亲病重?了,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……”
周玄清微微阖了下眸,忽然脑中有闪光而过,连忙打断了云央的喋喋不休:“他?今天,可还说了什么其他的事?儿?”
云央一怔,拧眉回想,一字一句的复述:“三公子说,世子回来没,他?有事?想见见婶婶,我说没有,三公子就说,知道了,然后就走了。”
她挠头不止,接着道?:“三公子面色很是焦急,莫不是他母亲出了事??可是他来找国公夫人做什么?她们俩……”
周玄清听完转身就走,是啊,她们俩是仇敌,叶繁星怎么会回来找母亲,除非……
想到这儿,周玄清脚步越发的快了,近些日子母亲状态很是不错,面色越发红润,精神也十?足的好,看着像是恢复了,若是如此,这件事应该是无碍。
天色越发黯淡,零星有些星子遥挂在天边,叶家早早就将灯都掌上,府内,一片灯火通明,丫头小厮皆是噤若寒蝉。
叶婉掌家十分严厉,规矩丝毫不得错乱,她一生?讲究,虽说到了后来,颜面尽失,却始终丢不掉太师府大小姐的名头。
阿年本是在外头等,可里头的丫鬟出来找,现在满府都知道阿年是将来的少夫人,此刻见不到公子,只能和阿年说:“夫人,夫人想见公子。”
阿年心?头焦急,派出去的人也不知道和叶繁星接上头没,这若是耽误了可怎么好?
见里头情形艰难,阿年只能迈步进去,幸好叶婉是阖着眸,阿年先屈膝行礼:“伯母,您莫急,叶大哥去办事?了,我先进来伺候您,您别着急,叶大哥很快就回来了。”
叶婉躺在那,呼吸轻的像是吹不起一片羽毛,闭着眼只能瞧见眼珠子在动,阿年有些心?慌,她最看不得这些场景,连忙扑过去,握住了叶婉的手。
“伯母,您放宽心?,叶大哥肯定已经回来了,您别怕……”
阿年温声的劝慰,她心头此刻对叶婉只有同情?,她惧怕成为叶婉,却又佩服叶婉这一路走来的艰难历程,这条路,实在是太累了。
叶婉听着声儿,终于是睁开了眼,见到阿年满脸关切,略微勾了勾唇,声音轻而薄:“你来了啊?”
她知道自己活不长,却不知道,寿数竟是这般短暂,或许这并不是什么难过的事?儿,在叶婉的心?里,这好像就是解脱。
叶繁星说的对,她这个母亲的身份,带给他?的,只有无尽的伤害,她从他?出生开始,就未曾真心?爱过他?,哪怕是一天。
不过到了如今,繁华也好,落寞也好,俱都化作云烟,她眼前泛起的,是幼时在太师府快快乐乐的每一天,有宠爱她的爹爹,也有疼爱她的娘亲,再无其他。
“阿年,你和怀仁,并不是真心?相爱的对么?”叶婉任由阿年握着她的手,她此时浑身无力,仅有的力气,也只能勾动一根小拇指。
阿年面色很是为难,若是否认能让叶婉开心?,那就罢了,可她不想在此刻骗叶婉,那叶婉又是怎么知道的?她自认这出戏,两人唱的十?分用心。
叶婉见阿年迟迟不语,咳了两声,又将头转了过去,望着帐顶上的花鸟绣样,声音颇为苍凉。
“我与怀仁虽不亲近,可他到底是我生?的,呵……他爱的不是你,我这辈子没什么建树,只在情海里浮沉,怀仁看你的眼神,与情爱无关。”
阿年紧紧的握住叶婉的手,有些尴尬:“是,伯母,您看的真准,我与叶大哥,并不相爱,只是我们遇不到合适的,暂时凑在一起便罢了。”
她不想叫叶婉知道,叶繁星爱上的人,比之她,还要叫叶婉难以接受。
“你又在骗我了,我知道,我知道的……”叶婉说到这,像是有些激动,“怀仁自小心?思便多,他?看着不羁,其实性子极冷,从他身边的人也能看出了,他?压根没什么朋友。”
叶婉喘了两声:“我不配做母亲,怀仁这孩子,我管教甚少,表面上感觉他?好说话,其实性子倔的很,一旦认定,便怎么都拉不回来。”
阿年见她喘的厉害,连忙端了被热茶过来给她润润喉。
叶婉就着喝了两口,还在那等着,阿年怔了一会,才赶紧拿起帕子替她沾沾唇角。
叶婉便继续道:“我走过的路,实在不想他再走一遍,太苦了,他?虽与你无爱,却是真心?接纳你的,阿年,你是愿意嫁给他?的是么?你的过去我如今都不在意,你嫁给他?,也好叫他悬崖勒马。”
阿年心?头暗叹,晚了,都晚了,叶繁星不会回头。
作者有话要说:加油加油加油!!!告诉自己要加油!!!大家都要加油啊!!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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